Fanten

若能写出振奋人心的故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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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中】《情书》

王耀觉得自己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他来扫墓的第七年了。七年,他成功地步入了三十岁,成为了年轻人口中的“中年大叔”。以前他还能和朋友夸耀自己显年轻,但是现在听到这种言论便只能哈哈一笑了——心态再好也只能被别人当作不成熟的表现。距离墓园还有五分钟车程的时候,他把车停在了一家便利店旁边,进店买了罐热咖啡。一饮而尽之后王耀拿出了花束,慢慢地向墓园踱去。他昨夜有些失眠,醇香的咖啡流进喉咙的那一刻才觉得精神了点,不过现在走路的时候还是觉得飘飘乎乎的。

走到墓园里拐角的时候,王耀就远远地看见了夫妻二人。加利娜距离前一年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相较于七年前,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妇人了。刚认识加利娜时,王耀记得她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头棕红色的秀发,可现在长发被剪短,鬓角也斑白了。不过加利娜坚持把它梳得很有型,所以整体上她还是风韵犹存。奥吉列夫脸上的表情还是很严肃,不过无情的岁月仍在他坚硬的面庞上留下了些划痕。他好像比之前更矮了些,也许这就是年龄导致的不可抗因素吧。“午安。”王耀和加利娜拥抱之后与奥吉列夫握手。随后他把自己的花束放在夫妻二人带来的花束旁边,向墓碑鞠了一躬之后站在了二人背后。

盖着照片的玻璃罩子已经非常干净了,可是加利娜还是时不时地拿出手帕细心地擦拭着,仿佛她看见了另外二人看不见的尘埃。王耀看着加利娜,心里不禁觉得酸楚。但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每年都是这样,好像例行公事似的,三个人刚见到面的时候必须要忍受点什么,啜泣也好沉默也好,只是持续的时间不长。今天沉默了十分钟,加利娜终于开口,声音仍有些颤抖:“我们走吧?”她回头看向王耀的时候奥吉列夫也随着她的眼神看过来,而王耀恰巧在神游,反应了一下才说:“嗯,好啊。”

临出门的时候王耀问起两人是怎么来的,得知两人是乘公交来的时候他说要把他们送回去,请他们在这里稍等几分钟,自己会开车过来。转过身的时候他克制地打了个哈欠,决定如果中午有时间的话他一定要睡一觉。

“王耀三十岁了吧?”坐上车之后加利娜问。

“嗯,对。”其实还差几个月才到。王耀想。可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无用细节的时候。

“三十岁……”加利娜望向了车窗外。即使她不说,王耀也明白她在想什么:“要是伊万还活着的话,现在也该三十岁了吧?”


下一步就是例行公事的第二项:王耀会在布拉金斯基家待到晚上或是住一晚。因为在家里做饭的人是奥吉列夫,所以他在家附近的超商下车去买做饭的食材了。加利娜在他下车之后说:“别看他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总是背着我偷偷掉眼泪……”“只要是爱孩子的父母,看到孩子死没有不伤心的。”王耀觉得心里有些堵,所以换了个话题,“最近您和奥吉列夫叔叔身体怎么样?”

“他现在又开始晨练了,每天早上都去公园跑跑步,我可没这么勤快……”

聊着聊着,他们到家了。加利娜邀请王耀到家里坐坐,王耀同意了。这次下车的时候他还拿上了后备箱里的酒和水果。

布拉金斯基家的房子是带着前后院的小平房。前院比较小,只摆了垃圾桶、自行车和一些杂物,面朝大街,旁边是车库。后院相较于前院更宽阔也更暖和,所以很适合种植。由于后院被中间的一条小路分成了两个区域,索性左边种的全是花朵,右边种的全是蔬菜。不过靠着西围墙,也就是蔬菜区的最右边种了一整排向日葵。因为它们长起来太高了,会影响更矮的植物吸收阳光,所以加利娜把它们种在了最边上。这也导致两边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景象:花朵中最矮的是黄色的大波斯菊,位于视线的左边,而视线的右边是最高的向日葵,两者给庭院带来了一种特殊的平衡感。水泥地面从房屋向外延伸了近两米的空间,可供大家一边观景一边聚会。奥吉列夫自己在水池(原本是浇水用的)旁边放了个自制烤炉,以前王耀来玩的时候他经常烤海鲜和鲜肉招待他。

从两个院子进屋都要走四级台阶。从后门进直接就到了客厅,餐桌旁边的次卧是以前伊万的卧室,而客厅右面的主卧才是夫妻二人住的。衣帽间被主卧和书房夹在中间。书房旁边是卫生间,卫生间旁边是厨房,而厨房旁边就是前门。从主卧和次卧的窗口都能看到后院。如果到了恰当的时节,后院的景色会更加漂亮。

加利娜给王耀拿来了要换的拖鞋。王耀给她倒了杯水,又切了盘水果。“哦,谢谢你。”加利娜把水一饮而尽,现在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平稳,“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还怕你们觉得烦呢。”王耀坐在她身边,“你们不嫌弃我总来打扰就好。”“怎么会?”加利娜温和地笑了,这一笑让她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其实我真盼着你来,有你在身边我觉得我的寂寞也缓解了……”

他们来到书房。以前这里是伊万画画的地方,现在那些东西全被收在次卧中,也有一部分被王耀拿走了。

加利娜找出几本相册,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照片,这就是例行公事的第三项了。带有伊万照片的相册有五本,一本是截止到他学会走路,第二本特别厚,时间也延续到了伊万初中二年级,第三本是伊万剩余的初中和高中时光,第四本是大学生活,最后一本是他毕业后零零散散拍的图片,这也是里面最薄的一本。加利娜翻开第四本。照片上的伊万非常青涩,正面对镜头微微笑着。

这与王耀记忆中最年轻的时候的伊万有所不同。他第一次和伊万相遇是在专业课上,当天的风特别大,所以伊万白金色的头发被吹得有点乱,胡子也该刮刮了。但是那双紫色的眼睛在厚重的刘海下意外地灵动。“有人吗?”他指着王耀身边的空座开口问他,声音像小朋友一样甜。王耀紧张地摇摇头,刚想打声招呼伊万就坐下了。

他宽大的身躯自带一种远人的气氛,刚走进教室的时候好像就又有同学被他吓得不敢说话。王耀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还是跟他打了招呼:“我叫王耀,来自中国……您叫什么名字?”“哦,我叫伊万·奥吉列夫维奇·布拉金斯基。”伊万微笑了起来,“哎,真是太好了,我以为没人会想跟我说话呢。”“新学期开始,大家未免感到紧张。我也紧张,因为我的俄语说的不好……”王耀觉得自己脸红了,因为伊万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回避了一下他的眼神,把目光转向自己的笔记本。伊万大方地说:“哦,我觉得倒不错,就是说的有点慢罢了。不过说话最重要的让别人听清、听明白,所以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下了第一节课之后,两个人就以“你”相称了。在这个最大的系里,别人都是花半个月才跟同学混熟,他们只花了一节课的时间。课下两个人也经常一起出现,参观博物馆,逛公园,坐在长椅上写生。



加利娜翻照片的时候偶尔说上一句话,但王耀听完就忘了。他要么点点头,要么“嗯”一下,随后又回到自己的回忆里。



伊万擅长绘画,同时也喜欢拍照片。王耀曾开玩笑说他有上百个相机,而有几个就藏在他的眉毛和鼻孔里,因为只要待在伊万身边,你就会不时地听到“咔嚓”一声。第二天上课王耀就被伊万拍了照片,那时他正拿着画刀,没来得及看向镜头。听到咔嚓声时他和大家一样看着伊万,但伊万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看着大家。下课之后他才把相机从背包里拿出来给王耀看。王耀说他真烦,一点也不注重课堂纪律,哪有上课时间拍照的。伊万辩解说自己没有影响到别人,看王耀真的有点生气才道歉说自己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从此以后,他只在课后或者只有两人时才会拍照。

绘画系的学生寒暑假时会被安排外出写生或是临摹名画。两人一句话就说好了要一起走,外出期间也要住在一起。怕对方不放心,伊万带着王耀去了他家——那就是王耀第一次去布拉金斯基家。伊万的妈妈加利娜第一眼看上去是个难以接近的人,可是她说起话来其实很和善。而他的父亲奥吉列夫则是个严肃的人。王耀一进家门他就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搞得王耀打招呼都哆嗦。还在夫妻二人看他还比较顺眼,可能也有王耀争着帮忙做饭和洗碗的缘故。“你们早去早回就行了。”加利娜看着伊万,“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伊万原本想让奥吉列夫送王耀回学校,可是晚餐时他喝了点酒不方便开车,所以只好自己送王耀去附近的车站。“天黑了,回去的注意安全。”他拉着王耀的手,完全没看见王耀通红的脸,“出行的细节咱们再议,你回去就好好休息吧。”

“好,好。”王耀说不出别的话来。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被拉住的手上了。伊万的掌心热的有些发烫,他的脸也是。

“车来了。”过了好一会,他才能说出个借口把手抽走。走上车后王耀用没被握过的手扶着握把,挥手向车外的伊万告别。



加利娜站起身来,说是奥吉列夫回来了。王耀也站起身来想去帮忙做饭,加利娜却按住他:“没关系,奥吉列夫得释放压力,让我来就好了。”“嗯,有什么需要可以叫我。”王耀在她关上门之后又打了个哈欠,随后他拿着相册躺下,向前翻了几页。他们第一次外出写生时,伊万画的比他快,所以又偷拍了他。他看到的就是自己的那张照片。相机的快门声太大了,王耀又吓了一跳,笔尖直接折断了。他记得自己一天没和伊万说话,第二天伊万软磨硬泡才把他劝好。



在夫妻二人眼里,王耀是死去的伊万的“最好的朋友”,七年来王耀也尽心尽力地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小到节日嘘寒问暖,大到进医院照顾。在外人眼里看来,他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听到加利娜说:“要是伊万还活着,估计也像你一样。”

王耀也想不明白自己愿不愿意给他们当儿子,有时候他不太愿意,有时候他就心甘情愿。可是他也不理解这种“时候”都是怎么界定的。



大一下学期,王耀曾经被同学带到雕塑系,因为学院中名声大噪的人物里少见东方人的身影,他又是出了名的随和。“您能站在凳子上吗?”同学把他领进屋之后,一个大鼻子红头发的学生热情地说。他的手上还残留着没干的泥:“您能把上衣脱一下吗?”

交流了一下才得知红头发要做一个作品,希望王耀来当模特,他可以出钱。王耀没要钱,他觉得挺新奇,所以心甘情愿地拿着红布在凳子上站了半小时。

当时是天气还很冷的初春,为了散味教室门窗大开,而对流风让他感了个小冒。得知事情原委的伊万和红头发打了一架,被学院做出了警告处分。王耀哭笑不得,他不仅没拿到钱,还得花钱赔礼道歉。伊万拦住他,撅着嘴表示这件事跟他没关系,要去也是自己去,王耀摇摇头:“这件事因我而起,而且你不怕被人误会,我还怕呢。”

和泥的房间里有一排特别大的半身像,要是真易怒的说不定得朝他寝室扔一个石膏脑袋……

王耀从始至终没觉得生气,只觉得无奈又好笑。按着伊万的头给人道歉之后,王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跟别人打架,自己只是感冒,至于吗?他知道两个人关系很好,伊万也经常说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不过这次似乎有点反应过激。

“我,哎,我有点吃醋……”伊万红着脸挠了挠头,“那个人让你脱衣服你就脱,也太没防备心了。”

“哦,然后呢?”

“他都没给你什么,你就能这么对他,让他看你半个小时。我跟你关系这么好你都没让我看。结果你帮他完成作品你还得感冒。不管怎么说我都气不过。”伊万觉得王耀的眼神又变得凌厉了:那是他生气的前兆。不过这次王耀生气自己也没办法,毕竟是自己先动的手。

“照你这么说,就是他刚认识我我就让他看,所以你就吃醋了,对吗?再简单点就是你想看我,是不是?”

伊万沉默良久,他不好意思说“对”,可是最后也小声地说了。

听他回答完的王耀哈哈大笑,他完全没想到伊万会这么想。但看着伊万窘迫的脸,处于朋友的考虑他忍住了不再笑。

“我是不是有点丢脸?”伊万拿着托盘坐在他身边时问。

“有点。”王耀随意地插起一块炖菜,嚼着嚼着,他听到伊万用蚊子大点的声音说:“我喜欢你。”

“什么?”

“没什么。”

王耀耸了耸肩:“抵赖也没用,我听到了。”

伊万红着脸承认了,同时请王耀给他一个答复。王耀在吃饭的时候思考了一下,最终得出了“同意”的结论。于是王耀的身份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伊万最好的朋友,伊万的男朋友。不过有时伊万也说他是最好的男朋友,即使他第一次谈恋爱。



奥吉列夫做完午饭的时候王耀在打盹,在门被打开的的前一秒他重新坐起来。“吃饭来吧。”加利娜温柔地说,王耀和她一起下去了。



奥吉列夫是搞房地产的,虽然赚了很多钱,但他仍然希望能让伊万在能接触到自然的环境下成长,一家人就在老房子里面住。

伊万从小就对植物,特别是向日葵有一种奇怪的热忱。曾经一起散步的时候,伊万就经常到一处在玻璃花圃里种满向日葵的一户人家附近去。他还给王耀展示过小学科学课自己记录向日葵生长过程的画册。有一次,伊万也问起王耀喜欢什么植物。王耀纠结了一下,给出了小学课文的答案:“丁香吧?”因为他曾看到五瓣丁香会给人带来幸运,而且他还挺喜欢丁香的味道的。“好像四叶草也是一样的吧?”伊万接着丁香这个话题说下去,“大家都说四叶草也是种幸运的象征。”“确实是。”王耀想着想着突然拍了一下手,“还有人说,把四叶草放进你写的信里的话,收信的人就会获得幸福和不渝的爱情。”“这我倒不知道。”伊万似乎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因为他们立刻聊起了作业的问题。



吃完饭,王耀还想帮忙收拾一下桌子,却又被加利娜暗示从而看到了奥吉列夫郁闷的脸。他只好表示自己很累,想休息一下。加利娜听完立即说:“你去书房的沙发上睡一觉吧!晚饭时间我们再叫你。”



伊万和王耀从十八岁开始谈恋爱,一直谈了五年。他们刚确立关系的时候伊万一直后悔,说自己太草率了,居然这么早就说出来,一点也不帅,他得花点心思建立自己在王耀心里的美好形象。不花心思还好,一花心思什么都来了:送花,给他画画,请他吃饭,就差在学校门口搞点令人费解的行为艺术了。王耀一直劝他务实一点,伊万想了两三天也没明白什么是“务实的”,最后只好说:“我给你写情书吧。”

王耀没有意见,其实他觉得写情书真的很务实,而且很容易。

但是伊万似乎不这么想,憋了半年他就写出几百词来。送出去的那天正好是周五,两个人上完课准备一起出去吃饭。“我给你写了两封信。”伊万兴奋异常,他用力挽着王耀的手臂,仿佛怕他会逃走,“但是那封我不太想给你……”“为什么?难道里面写了些见不得人的内容?”王耀笑嘻嘻地把他拉进便利店。他看了伊万给他的那封,里面那些句子让他觉得挺感动的。就是过的时间有点长。他买了一罐热咖啡,伊万买了瓶橘子汁。不过他明白,伊万不会喝,那是为他买的。“不是。另一封我还没想好,有机会的吧?”伊万问。王耀点点头,面对伊万他从来不会着急。



如果伊万没死,他们就认识了十二年了。在伊万不在的七年里,王耀一直在想他没收到的那封情书里写的是什么——他一直没收到。有时他在梦里都会指着伊万的鼻子:“到底是什么,在哪啊?你给我个提示好不好?”伊万躲避着他的目光,含糊其辞。有时伊万也会在梦里告诉他信的内容,可是他醒来就忘了,只记得伊万好像说另一封的内容也很简短。

如果伊万当时把信给了我就好了。王耀躺回沙发,他的眼皮开始打架了。渐渐地,那双翻着相册的手也停了下来。



伊万没把两个人谈恋爱的事告诉父母。他不是在等时间成熟,而是不敢。奥吉列夫是个传统且固执的男人,劝服他接受王耀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王耀嘴上说自己不着急,凡事都要一步一步来,心里却一直在祈祷奥吉列夫能在下一次见面时宽容点、再宽容点。有时他也会幻想狗血剧常有的家庭戏码,比如“布拉金斯基家没你这个儿子”,那时他要是听到这句话肯定美滋滋地打包行李和伊万远走高飞。王耀也没有告诉家长、朋友或是同学,他觉得太麻烦了——说了就得解释,然后就要面临五花八门的问题。王耀讨厌别人问问题。

本科毕业之后伊万开始在宿舍住了,不知道动用了什么手段他又把自己“安排”到了和王耀住一间屋子。王耀喜欢和伊万在一起,因为两个人很合得来。当然,他们也闹矛盾,但是一直贯彻着“夫妻没有隔夜仇”的理念。毕竟住在一个宿舍,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两人互相看一眼问题就解决了,然后接着手拉着手散步去。同学们多多少少看出来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也有几个曾经私下问过王耀。王耀总是告诉他们“我们就是关系好而已”。久而久之,他对此感到有趣:明明大家都在怀疑,他们却仍然坚持着否定的答案。就像魔术师露了馅,孩子们都知道帽子里有只鸽子一样。

有些东西存在的时间久了,你就会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比如伊万。王耀从未想过伊万会离开自己,潜移默化之中,他也习惯了与伊万在一起的生活方式。周末他们会一起画作业,画累的时候他会站起身来眺望学校外来来往往的车和远处被灯光照射的波光粼粼的河流。闲暇时间伊万会窝在床上看书,他就躺在伊万身边。宿舍楼里有公共厨房,他们偶尔一起做饭。吃的时候他会坏心思地用脚趾夹一下伊万的小腿,而伊万会笑眯眯地问:“干嘛啊。”刷完碗王耀会先去洗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会抱怨手上残留的颜料味道,接着等伊万给他吹头发。伊万买了自己的车,闲暇之时两个人会在附近转转,有了车出去买东西或是游览也都更方便了。

有一天两个人突然说起结婚的事。伊万提起他已经给王耀买了订婚戒指,就准备找机会送给他。王耀按捺住心中狂喜,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我才不期待……说不定买错了尺寸呢?”“我可不是在玩具店给你买的戒指——这不是过家家,我是认真的!”伊万坐起来,“戒指上面是……”“好了,别说了!”王耀终于笑出了声,“给我点想象空间!”

伊万又躺下来,让王耀枕着自己的头。沉默了几秒钟,他又问:“那你说,我们的婚礼需要别人祝福吗?”

“当然需要。”王耀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婚姻大事他是一定要认真对待的,不能像谈恋爱一样随便,即使他们可能不会办。

听到答案的一瞬间,伊万的表情有些落寞,可是他突然亲了一下王耀的手指:“我要告诉妈妈,当然还有爸爸……我要跟他们说。”“说什么?”王耀忽然想到一个不太可能的答案,伊万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这周我们一起回家吃饭。我要把咱们恋爱的事和他们说。等一下我会,不,现在我就打电话。”伊万的声音突然透露出坚毅。他翻身下床,从衣服里摸出手机来,随后走进了卫生间。王耀听着卫生间里隐约传来的水声和说话声,有点想哭。

过了五分钟,伊万高高兴兴地走出来,却看到王耀捂着脸哭。“怎么了?”他蓦地有点害怕,害怕王耀变卦了,还有王耀以后不会被家人接受。但是他又觉得只要陪在王耀身边,一切问题都能解决。王耀把头搭在伊万肩膀上,伊万感觉到王耀的眼泪顺着他的下巴滑向自己的后背,有点凉,更多的是心疼。

“我,我太高兴了……”王耀搂住伊万的腰,“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家人了呢。”

“因为我爱你,王耀……”



王耀回忆起来的时候,总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甜蜜的一晚。他似乎没花多少时间就爱上伊万了,可刚刚相处了几年,老天又没花多少时间就让伊万离开。

事故就发生在要一起吃饭的那天,伊万一大早上就在寝室单膝下跪求王耀嫁给自己。王耀戴上尺寸正好的戒指,心里泛起一阵激动——他已经等不及要和伊万一起面对布拉金斯基家的家长了。但是下午王耀临时有事,他让伊万先走。伊万本想着要和王耀一起,王耀却很为难,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多长时间才能结束。“这样吧。”他提议,“你先去给加利娜和奥吉列夫买点东西,不行你再回来接我呢?”“好。”他们接吻,然后伊万就那样出了门。

后来的事王耀就是听加利娜说的了:伊万买了两瓶葡萄酒和郁金香种子(因为奥吉列夫想种点新的花),回到家后他又立马出门说要去接王耀,之后就发生了车祸。撞上他的是一辆失控的客车,司机和伊万一样当场身亡。

王耀是最后一个赶到医院的。当他进屋时,伊万的尸体已经被盖上了白布。不知是谁要求要看伊万最后一眼,护士只好掀开了头那一部分。而刚一掀开,王耀就惊讶地抽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那副景象实在让他难以接受。他想呕吐,想靠在伊万的肩膀里。但是一想到伊万已经变成冷冰冰的躯体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觉得难以接受。在场的人除了护士和他,所有亲友都是一对对的出现的。当时王耀多希望有个人能像前一晚一样温柔地抱住自己,但是再也没有了。

计划中的订婚变成了意料外的葬礼。王耀在悲伤的同时,加利娜和奥吉列夫也在一夜之间瞬间老去了。奥吉列夫看上去好像没那么明显,加利娜的棕红色的长发里却扎眼地长出了许多白发。她的眼睛哭的红红的,声音因为哭过而变得轻微且沙哑。在短短几个小时里,他们行动迟缓了,思考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因此王耀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责任,伊万一定不能允许他崩溃。他没跟夫妻俩说明自己和伊万的关系,其一是希望日后他们再想起伊万会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儿子,其二是幼稚的私心:既然伊万说要自己告诉他们,那么就让他自己解决吧。

下葬是在一个稍冷的春日早晨,没下雨也没下雪,天气好的让人惊讶。王耀觉得温热的太阳晒得自己头昏脑胀的,不过更不舒服的是加利娜。葬礼结束她就晕过去了。大家又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到医院。

加利娜输了一瓶葡萄糖。王耀想到家里可能没什么东西可吃,就在回家路上提前下车买东西去了。看着超市里那些新鲜的食材,他没来由地掉下眼泪,到家之后他又坐在沙发上偷偷哭了一会。加利娜和奥吉列夫没发现他——夫妻二人都累得睡着了。他也花了一个小时睡了个不太安稳的觉,因为总是想到伊万。

不过睡完王耀觉得心情平静了点。做完饭他留了张纸条说有需要可以给自己打电话。

因为伊万的死实在是太意外了,所以有的人还没有通知到,就比如隔壁寝室的同学。虽然他们不是一个专业,但是平时也能说上话。

“嗨!怎么只有你一个?伊万呢?”

王耀想忍住不哭的,但是失败了。他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声音就是颤的。

“他……”他做了个深呼吸,眼泪掉的更快了,“他去世了。”

“啊?”

没等同学问完,王耀窜进寝室把门反锁。他知道自己要痛哭一场,要把所有的悲伤和委屈都哭出来。伊万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自己要让他回来接呢?要是自己难道是因为我们一直过的很顺利,所以才让我们分开吗?王耀一边流泪一边用头撞墙,伊万送给自己的戒指看起来太扎眼了。如果这样,为什么在一起的时候不给两个人增加点风波,而是要让伊万独自离开自己呢?他后悔,悲伤,怨恨,可是无济于事。伊万的去世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他改变不了,只能接受。

就像是从身体上割下一块肉,王耀没有了伊万的生活就相当于等着身体生长完好的过程,痛苦又漫长。这块肉虽然长好了,但是那些可怕的疤痕还留在身体上,让人难以忘怀。日后同学们想起来都说那个时候的王耀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神也没有光,经常无缘无故地哭。除了偶尔在画室遇到,其余时间王耀一直不露面,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王耀不算是一个痴情的人,在“被”伊万分手之后,他也尝试着和别人交往,最后无一不是以分手告终。不是说挑剔,他只是觉得合不来,各个方面都合不来。如果有很多共同话题,他们的生活节奏可能不匹配。如果生活节奏匹配,可能他们说不上什么话。王耀觉得自己就像一台机器。这台机器如果缺失了一部分精密的零件,它会运行得很慢或者停止运行,如果强行组装了不匹配的零件,它只会运行得更慢,并且会加快它的磨损。最后他也放弃了恋爱,觉得也许有一天,当他真正放下了伊万,伊万也放过他之后,他也会找到第二个适合他的人吧。



醒来的王耀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好像有伊万,但是细节之处他又想不出来了。看到加利娜出现在后院,王耀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了。这是伊万去世之后的第七个春日,等天气再暖和点,院子里就会播撒新一波的种子,夏天的时候,花和蔬菜就长成了。

墙边会早早地埋下向日葵的种子。四五天之后,土地里会冒出一小节绿色的芽。那节芽会在剩余的时间里长出翠绿色的叶子和高大的茎。水滴状的叶片从只有一点长到比巴掌还要大,在它们努力地托着花苞向上生长的时候,底下的芽和早出的叶子就慢慢地变黄枯萎了。

有一天,明媚的黄色花朵会绽放出来,每天它的花蕊都在变化。花朵生长的时候,它身后的叶子们也慢慢地收缩、枯萎。最终当花瓣也都萎缩成小小的一卷时,它们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伊万邀请王耀来家里的时候,他们也经常蹲在土地旁边看杂草——主要是找四叶草。伊万曾和王耀打赌看谁先找到一株四叶草,没找到的要请找到的人吃饭,比赛时间就在向日葵从生长到枯萎的这段日子里,因为天气冷了连杂草都不能生长起来了。伊万去世之后王耀很少来布拉金斯基家,可今天他突然很想找一株四叶草,或者是今年。

看到王耀出现在后院,加利娜让他在屋子里等一会儿,奥吉列夫的海鲜再过几分钟就烤好了。王耀说他睡得很香,出来只是为了透透新鲜空气。他在院子里走了走,发现一点绿的迹象都没有。好吧,也许再过半个月自己会有所发现。

晚饭时候王耀把自己带来的酒打开了,奥吉列夫也加入了聊天。他们三个吃了一顿美味的晚餐,聊的也非常畅快。奥吉列夫说王耀今天喝了酒,为了安全还是在家里住一晚为好。王耀笑着答应了他。到最后奥吉列夫还拿出手风琴拉了一曲,加利娜笑出了眼泪,她说相比年轻时候,奥吉列夫现在拉的像骡子叫。

“其实他挺喜欢你的。”加利娜在洗碗的时候朝扫地的奥吉列夫看了一眼,“他只是不说罢了。”

“是吗?”听完这句话王耀很感动。这么多年来奥吉列夫没有和他单独说过多少次话,但是为了这一句“挺喜欢你”,王耀觉得这么多年的沉默也值了。随后他突然想到,是否应该跟加利娜说明他和伊万的关系。

加利娜看出王耀的愁容,于是问:“怎么了?”

“我……”王耀停下手里的活,随后抬眼看着加利娜,“伊万去世的时候我们在交往。”

加利娜似乎没有一下子听懂,思考了一下才说:“哦,所以你们时相爱的,对吗?”

“没错……他死的那一天,正准备和你们说我们要订婚的消息。”

奥吉列夫把垃圾丢完又走进屋里,关门声在房间里显得有点突兀。加利娜的手也停下了。海绵在水上移动着,却被厚重的泡沫阻挡了。不知沉默了多久,她叹了一口气:“跟我来。”

加利娜带着王耀来到书房,沙发上翻到一半的相册还翻开着。她踮起脚从暑假最顶层的最右边抽出一本小小的画集,伊万曾说过这是他看过的第一本画集,讲的是简笔画。加利娜翻动书页,从里边找出来一个破旧的信封,它有点黑又有点发黄,细闻的话还有烟味。上面写着:“致王耀。”

“这是在伊万的车里发现的。他那天带了个包,但是包被烧坏了,我们就扔了。剩下的是能找到的东西。”她从里面倒出来一个银珠,“这估计是伊万的戒指。还有这个信封。如果你不说,我本觉得不应该交给你,因为他好像……哎,你看一眼就明白了。”



王耀打开的一瞬间明白了加利娜为什么苦恼: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得泛黄干脆的信纸上没有一个字。它被折成三折,中间夹了一朵破碎的四叶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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